歷史學家余英時教授今年8月1日在美國辭世,享年九十一歲。上週六(10月30日),余先生的母校新亞書院為他舉辦了追思會。
對一位學者來說,最重要的當然是他的作品。余先生的著作流傳最廣的是論文集《士與中國文化》,他還有《方以智晚節考》、《論戴震與章學誠》、《朱熹的歷史世界》等作品,也寫過關於錢穆、胡適和陳寅恪的書。在2014年,他出版了最後一部專著《論天人之際: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》。2018年,88歲高齡的時候他還出版了回憶錄。
有些朋友可能未必有精力去全面系統地讀余先生的書和文章、去了解他的學術見解。這次我們邀請到了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的張曉宇老師,張老師在研究領域和學術師承這兩方面都和余先生有關聯,也曾和余先生有關書信往來,我們就讓張老師來講講余先生的學術。
張曉宇,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博士,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。學術著作有《奩中物: 宋代在室女財產權之形態與意義》(2008)、Empowered by Ancestors: Controversy over the Imperial Temple in Song China (960–1279)(2021;中文:「威兮其祖:宋代太廟禮儀之爭」)等
你將會聽到:
第一部分:余英時的治學方法和特點
[03:32] 個人經歷對治思想史的作用
天賦極高,少年時就脫穎而出/〈陳寅恪〈論再生緣〉書後〉/家國亂離之思/好的歷史研究是把聲音還給歷史/余英時寫戴震、章學誠、陳寅恪,也是在寫自己
[11:19] 治學取向:錢穆or陳寅恪?
錢穆具宋學傾向,喜愛朱熹、王安石強而有力的文風/如實呈現出動態的思想過程,可能會在文字上牽纏反覆
[17:08] 學術寫作風格
當代論著中不太常見的絕對化表達/使用絕對化表達往往是余英時在使用關鍵材料、進行關鍵論述/作者自己的書寫很有信心是好事
[23:53] 以西方為參照研究中國
真正參考西方學術而不只是漢學/全球史、比較史在近年興起/外語能力是比較研究的前提條件/西方學術可以促進和刺激我們對中國史的思考
第二部分:余英時的代表著作
[35:41]《論戴震與章學誠》:一部充滿靈感的專著
內在理路/為何選擇戴震和章學誠這兩個當時地位懸殊的學者/智識主義與文獻主義/對程朱理學的反應和反動/狐狸與刺蝟/學問如同抬轎子,不要做轎夫,要做轎中人/戴震:群狐之首/作為刺蝟的章學誠,發現戴震也是刺蝟/錢大昕:狐狸中的狐狸/戴震面對錢大昕時的壓力/你批判的往往是你最了解的/思想家的主體性/內在理路早期而輝煌的典範
[01:03:43]《朱熹的歷史世界》:余英時的巔峰之作
以序為書/余英時為什麼在老師錢穆和學生田浩已經研究過朱熹的情況下,還寫一部同題材專著/在內在理路的理路上回溯到宋代/北宋:醞釀出朱熹的世界/官僚集團和皇權的互動,二程和王安石的互動/沒有王安石,道學就不會是如此面目/發掘核心材料/「對塔說相輪」與「直入塔中,上尋相輪」/心學與道學都在追求終極真理/因為明白對方,就更不能容忍對方/〈中庸〉由佛教回流儒家
[01:24:21]其他學術作品
《漢代貿易與擴張》/《方以智晚節考》/《論天人之際》
[01:30:09]尾聲:求學與做人
中文大學出版社請余英時做推薦人
師生故事:余英時為田浩寫文章、給他買車,田浩翻譯余英時作品
知識人應該有風骨有氣節,也有溫情有敬意
這次的節目涉及一些中國古代思想史、學術史的概念和材料,我們整理了如下資料,供有興趣的讀者參考:
〈論再生緣〉是陳寅恪關於《再生緣》(清代女作家陳端生的彈詞作品)的文章。1958年,留美的余英時讀過之後寫了〈陳寅恪〈論再生緣〉書後〉,認為陳寅恪寫作此文的用意其實是感慨世變,自傷身世。
漢學即考據之學、樸學,宋學即義理之學、宋明理學(因分別在漢代、宋代興盛而得名)。從明末清初到乾嘉時期,學術主流逐漸從宋學轉向漢學。宋學對應「尊德性」和「智識主義」,漢學對應「道問學」和「文獻主義」。
內在理路:事物發展的內在因素、自身原因,和「外緣影響」相對。余英時用內在理路的方式,從學術自身的發展脈絡(與「文字獄」等外緣影響相對)、學者和思想家自發的反應來研究清代學術。
小學:文字學(形)、音韻學(音)、訓詁學(義)。
王國維:國初之學大,乾嘉之學精,道咸以降之學新。
狐狸與刺蝟:以賽亞·伯林(Isaiah Berlin)借用古希臘詩句「狐狸知道很多的事,刺蝟只知道一件大事」將思想家和作家分為兩類,一種是把所有事物都貫穿在單一的核心見解之中、執一御萬(刺蝟),另一種則相反,他們從事多方面的追求,也相對興趣廣泛(狐狸)。
宋學將義理視為一切學問的核心,對應的是刺蝟型;考據則是狐狸型的學問。
戴震(東原)擅長考據學卻有義理的傾向,是想做刺蝟的群狐之首。章學誠(實齋)是以義理為本位的學者,身在考據學大盛的乾嘉時期,是狐狸鼎盛之時一個孤獨的刺蝟。錢大昕(曉徵)則代表著考據學的最高峰,可以說是狐狸中的狐狸。
「對塔說相輪」、「直入塔中,上尋相輪」出處:
先生(程顥)語王介甫(王安石)曰:「公之談道,正如說十三級塔上相輪,對望而談曰,相輪者如此如此,極是分明。如某憨直,不能如此,直入塔中,上尋相輪,辛勤登攀,邐迤而上,直至十三級時,雖猶未見相輪,能如公之言,然某卻實在塔中,去相輪漸近,要之須可以至也。至相輪中坐時,依舊見公對塔談說此相輪如此如此。」(《程氏遺書卷一〈二先生語一〉》)
晁說之〈答袁季皋先輩書〉:「昔王荊公(王安石)排明道(程顥)曰:『伯淳(程顥)之學善矣,其如入壁何?』明道曰:『拙狀如壁,不可入也。公則如捕風矣。』一日荊公又戲明道曰:『伯淳縱高,不過級級至十三級而止耳。』明道謝之曰:『公自十三級而出焉,上據相輪,恐難久以安也。』」
(《朱熹的歷史世界》在緒說「古文運動、新學與道學的形成」一節中對此有詳細論述。)
音樂:新亞書院校歌
歌詞(錢穆作):
山巖巖,海深深,地博厚,天高明,人之尊,心之靈。廣大出胸襟,悠久見生成。珍重,珍重,這是我新亞精神。
十萬里,上下四方,俯仰錦繡。五千載,今來古往,一片光明。十萬萬神明子孫,東海西海南海北海有聖人。珍重,珍重,這是我新亞精神。
手空空,無一物,路遙遙,無止境。亂離中,流浪裏,餓我體膚勞我精。艱險我奮進,困乏我多情。千斤擔子兩肩挑,趁青春,結隊向前行。珍重,珍重,這是我新亞精神。
訪談進行於8月19日
採訪、製作:慕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