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郢(ㄧㄥˇ)客吟白雪」是李白《古風五十九首》的作品中的第二十一首。此詩共八句四十字,化用戰國時期宋玉〈對楚王問〉中「陽春白雪」與「下里巴人」的典故,生發議論,感歎自己曲高和寡,才高不遇。
李白在長安不到三年的翰林供奉,似夢中而去,夢醒而還;滿懷一腔報國之志,安史亂中從永王李璘軍,結果卻不僅成為階下囚,還險些送了命。現實與理想的激烈衝突,使李白有憂憤不得不發,有塊壘不得不吐。這首《古風》其二十一「郢客吟白雪」,便是李白面對求用、待用心情的失落與傷懷。我們不妨就一起來欣賞《古風》(其二十一)「郢客吟白雪」。
郢客吟白雪,遺響飛青天
徒勞歌此曲,舉世誰為傳?
試為巴人唱,和者乃數千。
吞聲何足道,歎息空淒然。
此詩由於作年不詳。有人稱天寶二載(西元743年)待詔翰林後期憤懣失望之作,此可備一說。不過就其詩作內容推論,此詩當作於李白人生後期的作品。如果把這首作品當作是創作於翰林供奉之時,那麼太白自請還山之心也可說在本詩中萌發。「生不用封萬戶侯,但願一識韓荊州」,這是李白〈與韓荊州書〉 中所引用的當時流行的一句話,藉以表達對韓荊州的仰慕,同時也流露出渴望自己的才能能夠為韓荊州賞識,受到重用。然而,自恃有經天緯地之才的李白,偏偏一輩子也沒有遇到真正的「韓荊州」,始終陷於「大道如青天,我獨不得出」的巨大苦悶之中。
全詩以宋玉〈對楚王問〉之典,自歎曲高和寡,見解和人品均不為別人所理解,只有吞聲廢吟,淒然空對。宋玉〈對楚王問〉中的典故是如此記載:「客有歌於郢中者,其始曰〈下里〉、〈巴人〉,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;其為〈陽阿〉、〈薤露〉,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;其為〈陽春〉、〈白雪〉,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;引商刻羽,雜以流徵,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。是其曲彌高,其和彌寡。」
「陽春白雪」 與「下里巴人」,早已是人們耳熟能詳的典故,卻因李白能就典故而生發議論,並將一腔激情與深深的慨歎灌注其中,遂能「化腐朽為神奇」,盡情一吐悲情。由於詩中句句是詩人胸懷的剖露,句句從心底流出,故而讀來不僅不覺其「濫」情,反而更真切地感受到詩人跳動著的脈搏,悲涼的心靈。
「郢客吟〈白雪〉,遺響飛青天」,首兩句看起來似乎沿用典故本意,說郢客所歌「白雪」,聲調激越,響遏青雲,餘音不息。但骨子裡卻是在說,自己宏偉的政治理想,超人的才能,在這個世界上,猶如「郢客」所歌〈白雪〉之曲一樣,超凡卓越,高居於眾人之上。接下去,詩人便把首二句中所蘊含的幽微的心靈狀態,借助比喻,一筆點出:「徒勞歌此曲,舉世誰為傳。」李白終生為自己的理想四處奔波,堅信「天生我才必有用」,曾言「洗硯修良策,敲松擬素貞,此時重一去,去合到三清」,〈冬日歸舊山〉的「修良策」即是指出李白有才可修濟天下的良策,這也正是李白對自己的才華深具信心。認為「長風破浪會有時,直掛雲帆濟蒼海」(〈行路難〉其一),一直在等待時機。他屢屢自比魯仲連、范蠡、樂毅、朱亥、侯贏、管仲、張良、謝安等,期待有一天,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,做出一番驚天動地、青史留名的轟轟烈烈的大事業,「濟蒼生」,「安社稷」。但他遇到的卻是嘲笑和冷漠,時時感到的是沉重的壓抑和徹底的幻滅。「吟詩作賦北窗裡,萬言不值一杯水。世人聞此皆掉頭,猶如東風射馬耳。」
在〈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〉有「〈巴人〉誰肯和〈陽春〉,楚地猶來賤奇璞。黃金散盡交不成,白首爲儒身被輕。一談一笑失顏色,蒼蠅貝錦喧謗聲。」所以,他只能感歎自己所吟「白雪」,無人理解,無人賞識。對於一個胸懷大志的人來說,理想的破滅是何等沉重的打擊,懷才不遇是何等的痛苦。一個「徒勞」,一個詰問,不僅僅是世無知音的感歎,也不僅僅是清高的自許與表白,更是絕望後的哀歎,淒涼的酸楚之音,滲透在字裡行間。
既然「陽春白雪」不為世人所賞,李白只得「試為〈巴人〉唱,和者乃數千」。也就是放棄理想,混同世俗,不必「世人皆醉我獨醒」。李白是這樣說的,他也曾這樣做過。天寶三載李白被逐出長安,在巨大的失望與痛苦之中,次年便一頭栽進道教的懷抱,在齊州紫極宮受了道籙,熱衷求仙訪道,企圖以宗教來找到心靈安頓的所在;他也曾「混跡漁商,隱不絕俗」(〈與賈少公書〉),盡力使自己忘卻那些「管晏之談」、「帝王之術」。然而,這一切努力最終都無濟於事,非但不能使一顆熾熱的心冷卻,反而使他更加痛苦,靈魂更為躁動不安。
懷才不遇徒悲歎。前三聯化用宋玉曲高和寡的典故,字面上說有個郢客歌陽春白雪之曲雖聲調激越響遏青雲,國內卻不被認可無人傳唱,而試唱下里巴人,附和者反有數千,實際蘊含自己志向遠大才能超卓,長久等待機緣,總是無人賞識,唯見一些無能小人,反而得以竊據高位。
「吞聲何足道,歎息空淒然」,是這首詩的結句,也是真正點明詩人心境之筆。緊承前二句而來,說明詩人內心蘊含著巨大的痛苦,他是永遠不可能混同世俗,隨波逐流的。面對尾聯面對高才知遇難,卑污投合易的黑暗現實,悲憤填膺卻又無處傾訴,只好徒然歎息抑鬱悲淒。在是非顛倒、黑白不分、良莠不辨的世界,高才者知遇難,而卑污者投合易,怎不令人感慨萬千,徒然歎息! 這兩句中的「何」字、「空」字極耐人尋味,它們生動、準確地傳達出詩人悲憤填膺卻又無處傾訴,只好徒然歎息的抑鬱悲涼。
李白的詩歌,無論是抨擊權貴、揭露現實的黑暗,還是表白理想,吟詠山水,大都如「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」(〈將進酒〉),情感激越奔騰,文字灑脫不羈。就是他許多抒發懷才不遇苦悶的詩作,諸如〈將進酒〉、〈行路難》、〈贈蔡山人〉、〈月下獨酌〉、〈梁甫吟〉、〈冬夜醉宿龍門覺起言志〉、〈嘲魯儒〉 等,也都在絕望之中,還伴有希望,伴有幻想,情調慷慨高亢,卻絕少寫不便明言的吞聲歎息。而這首「郢客吟〈白雪〉」,較為獨特的是,其中不存一絲兒希望,一點兒幻想,迴盪於詩中的是在憤慨之極以後,以反省、沉思的口吻出之的「吞聲」、「歎息」、「淒然」之情。這種深沉的哀吟與激越慷慨的文字,恰成為李白詩歌中同一主題的兩個不同樂章,彼此映襯,彼此烘托,從不同的角度折射出詩人的內心世界。
盛唐國力強盛,士人渴望建功立業,李白以不世之才自居,以「奮其智能,願為輔弼,使寰區大定,海縣清一」的功業自詡,一生矢志不渝地追求實現「談笑安黎元」,「終與安社稷」的理想,他以大鵬、天馬、雄劍自比,〈上李邕〉中說到:「大鵬一日同風起,扶搖直上九萬里。假令風歇時下來,猶能簸卻滄溟水。」他希望能夠像姜尚那樣輔佐明君,像諸葛亮復興漢室。〈梁甫吟〉、〈讀諸葛武侯傳抒杯〉、〈永王東巡歌〉、〈行路難〉等都反映了他這些思想。
李白相信憑藉著自己的才能,則可以「出則以平交王侯,遁則以俯視巢汗」,對那些靠著門第蔭封而享高官厚祿的權豪勢要,他則是頭以強烈的鄙視,表現傲岸不屈的性格,他對於當時整體社會極端不安,但也不願意阿諛奉承,也不屑與俗沈浮。現實環境不容許他可以實踐理想,看似採取狂放不羈的生活態度來脫離桎梏,李白表現的樣子是縱酒狂歌、尋仙學道,然而「舉杯澆愁愁更愁」,於是他「一生好入名山游」,書寫大自然成為理想的寄託,筆下的峨嵋、華山、廬山、泰山、黃山等巍峨雄奇,吐納風雲,匯洩川流,詩人桀驁不馴的性格與衝破羈絆的強烈願望,傳神的展現在這首詩裏。期待我們下次的相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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